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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回归的塑造”

2000-09-06 来源:中华读书报 梁扬 我有话说

大约15年前,熊先生以一本在香港出版的美学专著《中国书法的理论体系》享誉海内。其时,书法热、美学热在内地方兴未艾,熊先生以此身不在“此山中”的超然,以挟西风研究国粹的方法,使内地艺术界耳目为之一新。

去年5月至8月,熊先生相继在北京、上海及老家云南举办了他的个人艺术巡回展。此前,他的两位挚友,赵无极、朱德群也有过类似的展出。与这两位画家不同的是,熊先生没有选择使之成名的雕塑作相对集中的展示,而是做了一个集雕塑、绘画、书法、诗歌于一堂的综合性展览。他把自己作为艺术家的形象,置于50年心路历程的大背景下。似乎年届耄耋的塑造者,仍不急于塑造自己的形象以求载入史册,只想将半个世纪为艺的游子“日记”,通过标志,一页页检点给观者和他出发时挥别的那片土地。主持展览研讨会的,是与熊先生52年前同船负笈巴黎、而先其50年回归的老友吴冠中,让人不胜“最难风雨故人来”之唏嘘。

熊先生曾把他的一个展览叫做“回归的塑造”,这是我们理解他的契机。在熊先生的作品中,故土的回忆与家乡的菜园常常是浓墨重彩的一笔。他说:“看到盘龙山、西山、甘蔗田,我有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,仿佛细胞里、骨髓里含藏着那地方的什么原料,他们和那里的土壤、大气、水分之间有着吸引、共鸣,而相互召唤;我的细胞里、脑灰质里储存着的什么遥远的记忆资料都猛地苏醒。”这份对故土超常的敏感,使熊先生几十年如一日地在他的作品中重温儿时的旧梦——菜园、村路、甘蔗田、小屋……,这部分作品多是诗、画与剪纸,似乎不仅为了创造,更像一个儿童在自己的田园里采摘青果,个中乐趣不足与外人道。他也在无意中,将创造还给了天真。60年代至90年代的30年间,熊先生做过一件与其他作品不同的铜雕《归途》,其中除了贾科梅蒂的影响,将观者自然带进马致远夕阳中“古道西风瘦马……断肠人在天涯”的意境。作者用数十年的风风雨雨浇灌出一个历尽沧桑的游子形象。马已很瘦,依然奋蹄,马背上的人已很累,但仍执着望着日暮乡关。看了他的这件作品,我甚至对他的遗传因子DNA产生联想:1937年,熊先生的父亲——中国数学的奠基人熊庆来先生辞去清华大学数学系主任、教授的职位,历尽数月艰辛经缅、越回到老家云南,除了“服务桑梓”,是否也是“细胞记忆”的苏醒使然?

1947年,熊秉明从西南联大哲学系毕业,考取公费留学法国,进入巴黎大学修哲学。他爱哲学家的睿智,但更爱罗丹的生命本色,他爱罗丹始于髫年。当他走到罗丹跟前,触摸罗丹亲手塑造的一个个生命时,皈依他已不可避免。翌年,熊秉明转入法国著名雕塑家纪蒙的“纪蒙工作室”学习雕塑,从此展开与罗丹半个世纪的苦恋——他首先看重了罗丹的残破。他认为,罗丹的残缺的人体记录了岁月与苦难、人间的悲欢离合、生老病死、爱欲哭笑;在他之前,从未有人如此鲜活地表现了人性的本来面目。从熊秉明的雕塑作品中(人体、头像、牛系列等),特别是千疮百孔的铜牛体上,不难发现对这种残破的参悟——某种触目惊心的残缺中,暗示着完整的生命力。因此形式也从残缺返回圆足。

在熊秉明的焊接铁雕作品(鹤、狼、猫头鹰及乌鸦系列)中,他更多地使用了不平衡。这时,他放开哲学家犀利的目光,在世界本源的结构元素中寻找材料。他得到一堆几何形体。在习惯上,几何总与比例与均衡相联系,这也是抽象主义中冠以“几何主义”画派的追求。但熊秉明却将一堆几何铁片不平衡地焊接成接待其观念的生命形态。

熊秉明曾坦言:他对观念艺术有兴趣,应该使创造回归至观念。这比罗丹式的向本性的回归更难于把握。答案似乎仍然在与赵无极和朱德群的比较中找到。这两位与他经历相近的画家,都以走向抽象而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与创造归宿。但这却不是熊秉明的选择。在艺术理念上,他几乎接受一切抽象主义;但在切身的表现中,他显然有意与抽象保持了距离。他只是利用了抽象的潜在因素——几何碎片。他要回归的“观念”更切近老庄哲学的“道”。他的一个个铁线与铁片的组合,实际上是中国传统写意笔触的立体化。熊秉明接受西方现代艺术理念50年,但他的“骨髓灰质”中,却活着庄子的“相对自由”。他崇拜庄子笔下那位著名的哲学屠户庖丁的话:“臣之所好者道也,近乎技也。”庖丁要表现的“道”,存在于他独特的“解牛”的过程,因而需要牛的存在;熊秉明“解鹤”当然也需要鹤的存在。他“经虚达旷”的思想,需以“日用常行”来体现。当我们反复逼视熊秉明那只翘首天际、蓄势欲飞的鹤,我们更加理解“逍遥游”的意义。

前年,熊先生应“旅欧北大校友会”之约,为北大100周年校庆做了一件鲁迅的头像,挂在新落成的图书馆。头像是焊接的不锈钢浮雕,只有简而又简的、不对称的几根线、几个面。吴冠中看了说:“这正是我心目中的鲁迅。”这不是溢美之词,但我确实找不出比这更高的评价。

熊先生为母亲塑像,历时14年。他反复打磨,似乎想让自己的岁月参加进去,去堆积母亲脸上的风霜。他说要让观念慢慢浮现。做成之后,他又用数年的时间凝视她。他终不满意,好像仍有许多观念从他的十指间漏失,从他的抚摸中挥发。中央美院雕塑系钱绍武教授感叹:“他似乎在爱抚着老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”;台湾舞蹈家林怀民说:“这已不是你一人的母亲,像是所有人的母亲。”这也许正是作者在冥冥的塑造中想证明的?

熊秉明是一位诗意哲人,一位哲人艺术家,他在塑与焊的同时思考如何使“技”近乎“道”。艺术创造对他来说,并非目的,只是某种存在方式。因此,他最终拒绝以艺术为职业。不用说,用数十年心力打磨的作品一定是非卖品。尽管他在中国的展览广受艺术界的好评,在他作品的专题讨论会上,有专家称:熊秉明的雕塑将在艺术史上不朽。但我却很难像对旁人那样祝贺他的成功。这只是他“回归的塑造”的心路上的一个驿站,回归的目的地仍很远,回归的意义尽在过程之中。正如他自己常说的“艺术的意义远在成功与失败之外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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